小說丨少一:凌晨脫逃
第二屆常德原創文藝獎獲獎作品:
凌晨脫逃(中篇小說)
(資料圖片)
文/少一(土家族)
一
副所長孫九名有急事報告所長。
當時,界嶺派出所所長麻凡正在給鎮衛生院的林院長打電話,聯系父親手術的事情。
等麻所長打完電話,孫九名說,麻所,“閃腿”現身了,在家里。不知從什么時候起,民警喊所長、隊長、局長,都習慣把“長”字減掉。
麻所長問,消息可靠嗎?
我的眼線親眼看見的,接著就打了電話過來。孫九名用征求意見的口氣說,我的意見是今晚上就動手,拖不得。
麻凡本來還想問問眼線是誰,又覺得欠妥,便打住。這次“清網行動”,巖門縣公安局是下了死力的,不光完成追逃任務的單位和個人可以呈報立功,還拿出不少的錢發獎金。追捕到位的多少錢、規勸自首的多少錢、提供線索的多少錢等等,一一明碼標價,兌現獎懲。所以,每個民警都像打了雞血,興奮得很。這時候,你掏孫副所長心里的小秘密合適嗎?他不會告訴麻所長,更不會告訴其他人!
所里只留小張值班,其他人都參加晚上的行動。麻所長是職業警察,辦事從來不拖沓、不含糊。他還吩咐孫九名,通知廚房,5點半鐘開飯。晚上的行動由你具體安排部署。我聽你的。
孫九名知道麻所長最后是在開玩笑。他說,那我打電話,讓磨刀嶺村的卓主任在家里等。
麻凡一揮手,還是那句玩笑,去吧,聽你的。
孫九名剛走出所長辦公室,麻凡又把他叫回來,孫所長,我看暫時不要給卓主任打電話,不是不信任他。
孫九名明白,對所里來說,抓住“閃腿”這件事太重要了,出不得半點閃失。所長的考慮是對的,為保萬無一失,知道相關信息的人越少越好。
界嶺派出所把“閃腿”掛成網上逃犯已經八年了。八年前的夏天,因為和鄰居爭一塊地界,“閃腿”持殺豬刀將人家往死里砍了17刀,其中5刀致人重傷,傷者至今還歪著腦袋坐在輪椅上起不來,涎水吊起尺把長。這個窮兇極惡的家伙,派出所肯定要抓。可是,“閃腿”住在磨刀嶺半山腰上,每次等民警爬完15公里山路,把他的屋子圍起來一搜,發現他早翻過屋后的大山,逃進湖北五峰縣去了。
“閃腿”每次都能成功脫逃,得益于他家的地理位置。磨刀嶺半山腰以上只居住著他一戶人家。居高臨下,視野開闊,山下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觀察范圍之內。只要有人上山,山中農家的狗就汪汪亂叫。狗叫聲等于是在給“閃腿”報信。所以,別說有人上去,就連飛上山一只鳥都瞞不住“閃腿”。有兩次,麻凡在上山路上通過望遠鏡發現,被狗叫聲驚動的“閃腿”慌慌張張地鉆進屋后的林子,他不得不招呼弟兄們往回撤。
“閃腿”遲遲沒有歸案,成了界嶺派出所民警的恥辱,成了麻凡所長工作中的敗筆。它讓界嶺派出所民警笑起來不自然,使所長麻凡在局里說話缺底氣。要命的是這次“清網行動”把界嶺派出所網進去了。局長在動員會上公開說,日本鬼子那么兇惡,在中國也只橫行了八年。可是,我們有個派出所的一名逃犯逃了八年多,如今還逍遙法外,過著快活日子。我就不相信,他真有鉆天入地的遁身術?局長的話引起會場一片笑聲,當時,許多人都扭頭東張西望,想知道麻凡坐哪兒。
這么說了還不算。散會后,局長把麻凡和孫九名留下來,又給他倆開另餐。局長說,有個問題不知你倆想過沒有,這次“清網行動”,界嶺派出所最有希望拿滿分,也極有可能交白卷。
麻凡和孫九名都不明白局長說話的意思。
局長說,別的所抓回一兩個逃犯,只能按任務算出百分比。你們呢,網上逃犯就只一個“閃腿”,抓住了,百分百;抓不回來,零蛋。局長停了停,然后接著說,當然,我對你倆信心十足。這樣吧,我在這里拋開民主,搞回一言堂。麻所長,你不是一直嚷嚷在山里時間呆長了嗎,把“閃腿”抓回來,年底你就下山,另作安排。九名呢,局黨委可以考慮明年給你加點擔子,你是局里干得較長的二層副職,應該考慮了。怎么樣,表個態吧?
麻凡和孫九名想不到,只有一名網上逃犯的界嶺派出所,因為在全局追逃任務最少,反而讓局長盯上,成了壓力最大的派出所。
麻凡和孫九名除了立軍令狀,還能說什么!
麻凡和孫九名帶民警趕到磨刀嶺村是晚上9點多。把警車停在村部后,民警們步行去治調主任卓立群家。“閃腿”的家離村部15公里,雖說上山抓過幾回,但沒有熟人帶路,民警們夜里是摸不上去的。
9月里農事少,山里人節約電費習慣早睡。卓立群是孫九名從熱被窩里喊起來的。他披著衣,見派出所的人傾巢出動站在門口,就知道一定有大任務。
進屋來坐,喝點熱茶。卓主任拉亮電燈,把民警往門內讓,還埋怨說,怎么不提前打個電話呢?我今晚上本來要出門的,你們差點找不著我。
卓主任,你趕快把衣服穿好,帶我們去辦點事。麻所長說,我們就不進屋坐了,影響家里人休息不好。
不是搞突然襲擊,事情來得緊迫,我們也是接到任務后就動身,來不及通知你。孫九名給卓主任作解釋。
這時候,卓主任的老婆于氏起來了。她不是起來招呼民警的,而是出面阻止卓主任的。于氏不支持丈夫的工作,在全鄉的治調主任家屬中是最突出的。現在大家的日子都好過了,當村干部又不能象早前在老百姓面前耍威風,人家根本就不鳥你。再說,治調主任純粹就是個費力不討好的差。別人犯了事,該抓由警察抓。你卓立群沖在前面干什么?警察在一個地方干幾年,把人得罪了,拍屁股可以走人,卓立群是撐不動的土船,到時候,人家只把賬記你頭上。于氏這些想法不是沒道理,她給丈夫也不知說過多少遍。可卓立群18歲干村治調主任,20多年了,心里干治調的情結割舍不下。所以,兩口子吵架從來不為別的,于氏總在拖卓立群的后腿。
麻所長,我給你們殺土雞吃都可以,你能不能放過俺屋內卓立群?
于氏的話說出來蠻不好聽,但麻凡所長還得忍著。麻凡說,大嫂,一點小事,只請卓主任帶個路,不要緊的。
麻所長,莫騙你嫂子了。只是一點小事,你當所長的不會親自出馬。我沒吃過豬肉,還見過豬走路呢。這么大的陣仗,蠢寶也猜得出來,又要讓卓立群墊背當惡人。大兄弟,不是大嫂子不給你面子,今晚上卓立群哪兒都不準去。
于氏精明得很。
你越來越混賬了,這是工作。正在一旁穿衣服的卓立群感到很沒面子,就開始罵老婆。
于氏說,狗屁工作!一年上頭沒拿回工資,打夜工、種仇恨的事歸你包了,沒卵用的家伙,只跟我吵架沖狠。老娘今天說不準去就是不準去,看你怎么樣!
卓立群為挽回面子,脫一只鞋朝老婆扔去。于氏一偏腦袋,躲過了。
你個短陽壽的,還敢打我,我拼死你。說著,于氏就要往男人身上碰。
麻凡遞一個眼色,孫九名一把將于氏拉住。
老卓,你要干什么?麻所長怕于氏接招,把事情鬧大,就假裝吼一聲,你當治調主任的,居然敢動手打人,像話嗎?
其實,卓立群真的一發火,于氏就軟了,就哭。麻所長連忙給她臺階下。麻所長說,嫂子,最多兩小時,卓主任就回來,你先休息。
于氏抽抽鼻子,說,大兄弟,我們說好,只準這一回,下次不行。
麻凡想,以后是以后,先把眼前的事糊弄過去再說。他敷衍于氏,好,就這一回。
二
從磨刀嶺山腳到“閃腿”家里,至少有7公里朝天路。按魯迅先生的說法,這里本沒有路,但因為山上住了“閃腿”一家人,也就成了路。由于長年失修,路面的雜草能蒙住人的鞋腳,兩旁的樹枝和絲茅草爭著往路中間擠,把僅有的一點玄月的光送了回去。不敢打手電的民警跟在卓主任后面,扒開隨時都能抽打人臉的樹枝和割破皮膚的茅草,深深淺淺地往前挪。
遠處山林里,旮旮旯旯藏著人家,看得見農戶低瓦的燈泡螢火一樣地忽閃。東山一聲狗叫,立刻引出北坡好幾只狗的和聲。路邊林子里偶爾竄出個什么野物,差點撞了民警的腿,嚇得人直打冷噤。手機關掉了,誰都不出聲。再絕密的行動也不過如此。麻凡心想,今晚還抓不住“閃腿”,真就沒招了。
走出林子,是一望砂坡地。路突然成了掛在天上的云梯,前面的人抬起腳跟,能碰著后面人的鼻子。坡地里收割之后的玉米桿在朦朧的月光下影影綽綽,夜風扇動枯萎的葉子在玉米桿上敲打,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。離“閃腿”的屋不遠了。麻凡抬頭望望天上的玄月,估摸著時間應該過了凌晨3點,正是下手抓捕的好時候。這時,他們到了一個土坪上,麻凡讓隊伍停下來,輕聲說,歇口氣,聽孫所長再明確一下任務。
“閃腿”的屋是一棟三柱四棋的舊木房子,屋后一堵山墻,光滑如鏡,就是猿猴也難得攀援上去。西頭有個高坎,至少三丈高,坎下亂世猙獰,犬牙交錯,人是不敢往下跳的。那么,抓“閃腿”只要控制三面就行。
孫九名把分工重復一遍。麻所長,你帶肖勇控制后門,站好兩頭就成;東頭是趙佳喜,你的任務是策應好前后;正面由我帶隊,破門后,小馬不動,留守警戒,張鵬和黑子隨我沖進西屋抓人。
卓主任說,如果缺人手,我參加一個。
不行,麻所長想到了于氏,沒同意,你回避一下,不出面的好。人抓住后,我們先走一步,你隨后回去。麻凡最后說,我強調兩點,“閃腿”這次只要在家,我們下死力都要把他捉住。他最大的優勢是速度,所以,如果發現他想跑,大家都不要手軟,用警棍照準了腿打,留他的性命就行。另外,分工不是機械的,我們要靈活應變,密切配合。
這些年民警配槍出了些事。局里一朝遭蛇咬,十年怕井繩,干脆把民警的槍收了,統一入庫保管。派出所只配一把七七式手槍,平時所長帶著。這會兒孫九名要打主力,麻凡就把槍給了他,并交代,注意安全,盡量不開槍。
各就各位,民警摸著黑把“閃腿”的屋圍住了。按約定,麻凡掏出打火機給負責正面攻擊的孫九名發行動指令。他正要打火,突然感到后背上戳住了一個硬挺挺的家伙。接著,傳來一個冷颼颼的低音,不亂動,不然我扣家伙了。憑感覺,麻凡判斷出背上抵著的應該是一桿火銃的槍管。這兩年,派出所雖然年年緝槍,但山里人因為要和野豬野兔們爭莊稼,總是藏著家伙不交。這種火器的威力麻凡是知道的,后面的人只要扣動扳機,他的上半截身子立刻就會變成蜂窩。當然,麻凡不虛,只要身后的家伙不響,他就有絕地反擊的機會。他在部隊的幾年偵察兵不是白當的。麻凡聽出身后是一個老者的聲音,心里就有底了。他假裝把手舉起來,說了句“動手!”然后突然蹲下,180度轉體,一個掃堂腿出去,后面的人稍一愣怔,就中了麻凡聲東擊西的計,像一截鋸斷的樹樁轟然倒下,砸地上啪地一響,與此同時,只聽砰地一聲,后面槍管里噴出一團火,鉛彈成45度角打在屋檐上,聽得瓦片嘩啦嘩啦地往下落。情況突變,肖勇和趙佳喜突過來,把襲擊者摁住,上了銬子。
孫九名很有經驗,聽到槍響,知道事情出了變故,他沒有亂套,而是領著張鵬和黑子幾腳踹開正門沖進屋去。西頭屋內沒睡人,摸被子,冷的。再搜東頭,“閃腿”的老娘蜷縮成一團,嚇得做鬼喊。上樓,快!孫九名拉開槍栓,帶頭爬上木梯。搜過滿樓,邋遢的樓板上除了亂竄的老鼠和撲騰上來的灰塵,鬼影子都沒尋著。黑子后來發現西頭木扇邊有一塊吊板,吊板的前端用抓釘拴上繩子,放下去,剛好能搭在屋后的山坎上。狗日的“閃腿”聽到響動后果然從這里登山了。孫九名望一望屋后黑俊俊的大山,嘆一口氣,關上了槍的保險。
麻凡幾個摁住的人是“閃腿”的父親。“閃腿”當天晚上果真落了屋。他對娘老子說自己在湖北做生意,送些錢回來讓大人過年,住一夜就走。可是,半夜里山下的狗叫聲讓“閃腿”一家人感到不妙。狗的叫聲里是有學問的,只有長住山里的人才聽得出來。“閃腿”的父親說,聽到狗不歇聲地碰著叫,他就猜出肯定是有人上山來了。這么黑的夜,走山路還敢不照亮,只有兩種人,不是抓他兒子的警察,就是強盜。“閃腿”登山以后,他的父親就拖出掛在板壁上的火銃,拉上火,躲在西頭山墻邊的一口大水缸后面,不聲不響地把麻凡“胡虜”了。
事情既然擺明了,麻凡也不藏著掖著,他給“閃腿”的父親交代一番政策,然后收繳了火銃,收隊下山。
卓主任依然走前頭。出發時,麻所長只準帶一桿強光手電,孫九名拿著,現在用上了,一柱光前前后后地甩。“閃腿”沒撈著,往回走的路上大家都沒話說,恁長的一段山路在民警腳下走的凝重寂然,只有四面山上的狗叫聲比上來時熱鬧多了。
意外的事情發生得沒有任何前兆。
大約離簡易公路不到10米遠的地方,走前面的卓主任突然哎呦一聲叫,然后蹲下身去,把褲管擼起來。孫九名的手電光射在卓主任左腳脖子上。麻所長發現,那里有兩個細小的牙孔,紅紅的血正慢慢冒出來。卓主任聽到了左前方草叢里悉悉索索的響聲,他松開捂腳的手指向那里,聲音恐怖得有些變調:天啦!蛇!
9月天,不是毒蛇不攔夜路。
麻凡所長從孫九名手里搶過電筒,按卓主任手指的方向朝草叢里一陣亂掃,果真發現一蓬草正由近及遠地聳動,渾身頓時一個激靈。麻凡在農村長大,軍轉入警后又一直在山區派出所干,處理這類事情頗有經驗。他讓卓主任卷了褲管,兩手扣住他的腳脖子,用力排擠出毒液。卓主任受不住,疼得呲牙咧嘴,嗷嗷亂叫。麻凡就俯下身去,用嘴吸出毒血后,一口口吐出來,然后吩咐黑子在路邊草叢里扯來一截野葛藤,把卓主任的膝關節捆緊,以阻止蛇毒迅速向體內滲透。
離停車的村部大約還有兩公里。麻凡說,黑子,你先來。我們輪流背卓主任走。
卓主任忸怩著,死活不讓民警背他。他說,只當是螞蟻咬一口,我自己能走。一個大男人,讓別人背著,好笑的。
劇烈運動只會加快體內血液循環,蛇毒會隨著血液鉆。卓主任的忸怩讓麻凡有些來火,不要命啦,你想害誰啊。
弄上吉普車的時候,卓主任沒有聲息,狀態看起來很糟糕。左腳腫成了棒槌,嘴唇青紫,眼睛緊閉,吐出的氣息短促而細弱。吉普車顧不得差到極點的路況和車況,風馳電掣地驅趕著沿路夜色。凌晨5點多鐘,卓主任總算躺在了鎮衛生院的病床上。
病人都成了這個樣子,我也沒有好大的把握,只能盡力而為。衛生院的林院長有一手治療蛇傷的祖傳絕活,麻凡是知道的。可他看了卓主任的情況,直搖頭。
林院長凝重的表情讓麻凡心里像打鼓,你會有辦法的。我就坐在病房門口等,需要我做什么,你吩咐,我照辦。說完,麻凡真的搬把椅子靠門坐下了。孫九名幾個勸麻所長回所里休息,說有什么緊急情況馬上報告。麻凡閉上眼沒理會。麻凡的脾氣大家都知道,他在不想理你,你就最好莫惹他。
閉上眼睛的麻凡在想很多問題。
“閃腿”沒抓著不說,把配合行動的治調主任讓蛇咬了,別說向上面交代,向卓主任的老婆于氏都不好交代。所里弟兄們的績效工資連打了兩個月欠條,現在又攤上了卓主任的醫藥費,這窟窿大得沒法填了。當然,卓主任保得住性命,還只是錢的問題,萬一出個好歹,就是天大的麻煩。
上午8點鐘的時候,忙出一身汗的林院長長長地出了口氣。他告訴麻凡,卓主任的命總算保住了。
麻凡看著林院長,我說過,你有辦法的。
林院長發現,走出醫院大門的麻所長身子有些搖。
(節選自少一的中篇小說《凌晨脫逃》)
少一,原名劉少一,男,1963年9月出生,湖南省石門縣公安局宣傳專干,大學文化,2011年年底開始文學創作,本小說系處女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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